快手先慢下来

文 | 阑夕

在一个月前，或许没有人能够想到现在快手的首屏推荐能够充满如此之多的「正能量」。

这处语境里的「正能量」，指的倒不只是调高带有官媒性质内容的曝光权重，而是车载斗量的对于日常生活趣味的记录。这些视频原本被算法稀释在浩如烟海的作品当中，难以和夸张或是引诱的题材争宠，而这种差别对待又反过来强化了「马太效应」的现象，导致引爆流行的风向无意识的两极分化。有点类似勒庞的《乌合之众》里所描述，群聚状态下的心理、道德、行为特征总是反智的。

据说整改之后的快手，并未遭遇流量和互动数据的急剧下滑，这意味着绝大多数用户其实并未形成明确且主观的偏好，他们如同海绵那样吸收一切能够接触到的水分，倒是没有多少厚此薄彼的强烈意志。

有趣的是，「Feed」（信息流）这个词语的另一种意思是饲料，的确恰如其分。

至此，关于算法有没有价值观的讨论，似乎也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它的判断标准从最初的善恶相隔到了现在的对错两立，已经不再具有模糊空间，除了经历程序大为不同之外，快手和Facebook的处境其实高度一致。

在创办快手的时候，宿华或许不曾有过准备面对时至今日的转变。

湖南人是中国社交产品的中流砥柱，这话固然说得没错，微信的张小龙、陌陌的唐岩、映客的奉佑生，都是湖南小镇青年的出身，在湘西永顺县长大的宿华，理所当然的可以被划到湖南的神话里独成一章。

但是快手在成立初期一段时间中，都和社交无关，它只是一款帮助用户拍摄gif动图——连名字都还叫作gif快手——的工具应用，甚至连分享功能都简易到单薄的程度，用户往往需要自行把图片保存到相册，再手动的把它贴到其他平台。

2013年，3G时代的落幕，伴随着移动流量消费地井喷，快手转型短视频社区，在5年时间里攒下了数十亿条短视频库存和仅次于微信、QQ和微博之后的社交用户规模，一路狂奔。

前《中国企业家》总编辑牛文文曾经如此评价宿华做的产品：「与其说是快手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巨大的人群，不如说是这个人群发现了快手。」

换句话说，对于「沉默的大多数」的开放和拥抱，并非来自快手的取舍结果，而是数学层面的平均产物，以北上广深这种一线城市为例，它所吸纳人口的总数，依然只有中国总计人口的大约7%，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外面，有着巨量的平凡其实没有机会被看到和记载。

美国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曾经提出过名为「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概念，它指的是只有在人们的面前放下一张幕布，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个幕布之后将会成为怎样的一个角色——你既可能是富翁，也可能是流浪汉，你或许四肢健全，也搞不好会天生残疾——在这样的前提下讨论如何构建社会的运行规则，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确保公平和正义。

在某种程度上，快手实际上充当了这张幕布的功能，在把它掀起来之前，你并不知道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故事。

另一方面，基于发展进程的领先，中国和美国的舆论都在试图质询和界定科技巨头的公共责任——尤其是与其所获权力相称的——于是，技术中立的避风港就越来越难以找到。

对于快手而言，当它的算法已经拥有影响和改变用户人生选择的能力时，放任自流的运营策略就丧失了在国情和人情里的合理性。

丁远山在《一代宗师》里说：「一门里，有人当面子，就得有人当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

所以就有了宿华发于内心的致歉自省和快手大刀阔斧的整改，以及奔赴在福建召开的首届「数字中国建设峰会」讲话表态的后文，他甚至把快手和实业经济关联起来，以匠人打磨产品的记录为例，认为这种媒介形态能够连接生产和消费两端促进消费，既为工匠精神找到合理的经济溢价，也让精神激励能够促进循环反馈。

在会上宿华并没有提及快手在这段时间里的剧烈调整，重洗推荐页的算法逻辑只是其中之一，仅是额外增加外聘三千人规模起步的审核团队——开出5K到9K的月薪，还带餐补房补——就是以十亿计的新增成本。

投资方腾讯似乎也向快手提供了不少启发，前者因为游戏业务同样处于易惹是非的重灾区，所以很早就在避险机制上未雨绸缪，比如家长可以一键锁定未成年人的进入及消费权限等做法，快手及时跟进，针对未成年人推出家长控制模式，以做好平台方应该履行的监管责任。

就像是一辆在高速飞行中更换引擎的飞机，快手正在控制它的速度，这个过程不可能是愉悦和轻松的，但也摆脱不了时势的必然性，也为了航行的永续性。目前来看，这架飞机穿越云层之后飞行的仍然平稳。

在创新工场的管理合伙人汪华看来，快手拿住的是二三线城市的小镇青年，这些人在小镇里也不算主流——主流是安逸地生活在当地、不外出打工的青年，也注定是向城市发展和融合的类别，他们在表达方面之所以有些脱节，是因为受到自身的成长环境和经济条件等因素的影响，并非不可改变。

汪华把有效人口——即掌握消费能力的用户——视为中国互联网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如果抓住第三波人口红利，将会有10亿之多。美国3亿，欧洲3-4亿，其中刨除无效人口。印度的有效人口不会超过2个亿。这意味着在很多业务领域里，中国的有效人口可以抵得上欧美以及印度等国家的总和。」

承认他们，关注他们，引导他们，兑现他们，这个步骤，是快手和整个社会必须按部就班的去完成的。

从福建回到北京之后，等着宿华的事情还有很多，快手的未来也注定不会一马平川，但是卡勒德·胡赛尼是这么说的：

「她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充满了困难，但这些是令人愉快的困难，她们将会解决这些困难，将会像对待传家宝一样珍重这些困难，将会从中获得她们的尊严。」